被侮辱的情與愛
■燕茈
讀《紅樓夢》是一件自討苦吃的事。“世 間本無事,庸人自擾之。”當我讀到第十一、 十二回時,“見熙鳳賈瑞起淫心”“王熙鳳毒 設(shè)相思局”,情緒就真的被絞成一團亂麻,道 不盡的情感悠悠。賈瑞來找鳳姐,按約定晚 上鉆入穿堂,臘月天寒,被凍了整整一晚而 歸。爺爺賈代儒懲罰賈瑞跪在院內(nèi)讀文章, 并打了三四十大板,還不許吃飯。“賈瑞直凍 了一夜,今又遭了苦打,且餓著肚子,跪著在 風地里讀文章,其苦萬狀。”第二次又在鳳姐 房后小過道里那座空房子,被賈蓉、賈薔捉 弄。肉體精神均遭凌辱,懵懵然。賈瑞最終 不聽跛道人之言,正照風月寶鑒,一命嗚 呼。思緒流淌到這里,不得不讓人佩服曹雪 芹,賈瑞死就死了,卻讓讀者心中生出許多 感慨來,明知是苦,偏要去吃。
賈瑞求愛于嫂子鳳姐,固然是錯,她終 究不是一個該愛的人?墒沁@本來是一場 單相思,以鳳姐的威嚴完全可以斷然拒絕 他,甚至可以大聲訓斥他,但她并沒有這樣 做。卻設(shè)毒計殺害他,讓人不寒而栗;蛟S 對于高高在上的鳳姐來說,被一個身份極其 卑微的人愛慕本身就是一種侮辱,拉低了身 份,惱羞成怒,遂心生毒計。賈瑞第一次在 園中遇見鳳姐,有不敬之意的時候,他原本 以為鳳姐會打他一巴掌,罵他一頓的吧?可 是鳳姐沒有。“鳳姐兒是個聰明人,見他這個 光景,如何不猜透八九分呢”,卻還是向賈瑞 假意含笑,道什么,“等閑了咱們再說話兒 罷”。這給予一個20 來歲的青年極大的誘 惑,末了還不忘承上一句,假裝關(guān)心他“你快 入席去罷,仔細他們拿住罰你酒。”陷入情竇 的賈瑞,“身上已木了半邊”。如果這不是 愛,又有什么魔法可以讓一個人為了一句貌 似關(guān)心的話呆愣半天?
錯把假語當真言,賈瑞很聽鳳姐的話, 也曾為她的甜言蜜語“亦發(fā)酥倒”“喜得抓耳 撓腮”。鳳姐一句,“放尊重著。”賈瑞就像聽 見綸音佛語似的,慌忙后退。殊不知“鳳姐 在這里便點兵派將,設(shè)下圈套。”不愛一個人 沒有關(guān)系,可怕的是給了他不切實際的幻 想,然后又硬生生地把這夢靨打破。她把賈 瑞的示愛當冒犯,一步一步設(shè)局讓他進入她 精心布的局,不能自拔。
總感覺,賈瑞說什么也算是個老實人, 身世也可憐。“賈瑞父母早亡,只有他祖父代 儒教養(yǎng)。那代儒素日教訓最嚴,不許賈瑞多 走一步,生怕他在外吃酒賭錢,有誤學業(yè)。” 那日被鳳姐捉弄,白白凍了一夜,被祖父責 罰,祖父說:“自來出門非稟我不敢擅出,如 何昨日私自去了?”可以看出,賈瑞平時去哪 里都要跟祖父稟報,他其實也沒有做過什么 大逆不道的事。可他挨罵受罰,卻沒有一個 母親來護著他,實在是讓人很同情;蛟S有 個母親疼他,商量著給他娶個媳婦,他也不 至于如此。他出生在一個卑微的家庭,他只 是一個卑微的個體,再卑微也是人,他也有 愛有情有欲,他哪曾料到,情欲卻成了他無 法自控的悲哀!也成了他的劫難!
賈瑞的一生是難堪的,悲哀的,他手里 有一面鏡子,可以看見生命盡頭可怕的骷 髏,也可以看見人生華美的迷惑。賈瑞選擇 了后者。問世間情為何物,問蒼天何為情 種?這也許就是最好的自問自答。賈瑞本 身也是一面鏡子,他可以照見人間最純美的 愛,也可以照見最骯臟的淫欲!可是,在人 性面前到底誰比誰更骯臟?到底誰侮辱了 誰的情與愛?不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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