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敘事亦敘人寫鬼也寫世——讀《鵝籠記》兼其他

■林頤

大約四五年前,我在舊書肆淘的一冊《孤絕花:絕版書評肆拾捌》。那時并不了解作者楊典,略閱之后,卻大為驚訝。作者文筆佳,意興飛逸,這且不說,更意外他的讀書品位,出入古典詩文,兼涉西洋文學(xué),有些向著孤冷之地而去。比如我們讀唐詩,大多圍著三百首打轉(zhuǎn),而楊典卻撿了《唐人選唐詩》,圣代無隱者,在今人遺忘的記憶深處,英靈盡來歸;有些也是我耳熟能詳?shù),比如里爾克、加繆、三島由紀夫等,楊典勝在以寥寥數(shù)語即能挖掘內(nèi)在的思想,浮光掠影,景象更新。

在這么充盈的書海,遠舟雖無身,而遙見有帆。從此,但見“楊典”,遂買就讀。至近期獲贈楊典新作《鵝籠記》,手上聚了八部作品。這些年來,楊典左手隨筆雜文,右手小說筆記,口吐錦繡詩句,亦擅古琴、書畫、圍棋、打坐,棲居在斷章殘卷構(gòu)筑的避世之地,行思卻時時在現(xiàn)實的低空飛過。

讀《鵝籠記》,亦不負所望。楊典還是那個楊典,似乎一直站在出發(fā)的原點,又似乎一直在走,走出很遠很遠。《鵝籠記》包括29篇短小說,比喻、象征、互文、意象,紛呈迭出。我最喜《燈火在柴門》,這世界紛紛擾擾,男人都在忙大事,身后燈火,有人等。次《獪園折枝》,暴雨化形,志怪應(yīng)逢鬼門開。次《武裝割據(jù)時期的植物》,若王小波《黃金時代》,嘲謔諷世。再次《剎帝利》,女人說:“救我的戀人,或?qū)⑽揖瘸鰧偃说乃寄,都算是一種救吧。”空空如也。我友也在讀《鵝籠記》,嗤笑我的喜好,男女之事無非如此,恁俗了吧,不如諷刺小品《官鬼午火》《開明獸》的大開腦洞,更符合意有所指不可盡言的寓意吧。

楊典作序,說明書名采自南朝梁人筆記。陽羨許彥負鵝籠行,路遇一書生,以腳痛求寄籠中。后二人通宵歡飲,書生吐出一女子共坐,女子另吐出一男子,男子復(fù)吐出一女子,輪復(fù)周遞,至天明再依次吞回。所以,《鵝籠記》的宗旨,一解“寄身籠中”,亦作“吞吞吐吐”。楊典移為中年寫作的心境比喻,“人間何處不鵝籠”,楊典說,此書“更多地傾向于我對人與敘事之間那種難以割舍的鏡像關(guān)系之看法,以及心中一些隱秘的體驗、含蓄的絕望、不敢或無須告人的惡與寂寞。它們很多年來都讓我不得自由”。

楊典的這句自我剖白,首先指向人與敘事的鏡像關(guān)系,比照的對象是他的上一部筆記體小說《懶慢抄》之荒誕無稽與對傳統(tǒng)志怪文學(xué)的直線式追溯。我的感覺,《懶慢抄》仿佛主人發(fā)作了好古癖,從犄角旮旯拎出結(jié)滿了蛛網(wǎng)的許多卷冊,點數(shù)野史稗聞奇談怪說,樂滋滋地講予賓客,別人是不是真的喜歡,于他是不在意的,只滿足了傾吐欲,今日份的歡喜就達到了!稇新繁举|(zhì)上更接近復(fù)刻,《鵝籠記》的原創(chuàng)成分更多一些,也更接近于我們心目里小說的概念。然而,要理解《鵝籠記》,就要回到《懶慢抄》;蛘哒f,我們須搞懂楊典對“小說”的看法,才能明了楊典諸多作品文體之特異的緣由。

楊典作品都有自序,自序其實就是他的文學(xué)觀!稇新返那把跃褪菞畹涞男≌f觀的集中表達。楊典在此文里梳理了中國小說史略,“中國人最初所謂‘小說’,本來都是寓言或引經(jīng)據(jù)典之言”。他說,“此物上古可以《山海經(jīng)》及班固《漢書·藝文志》所列偽書《伊尹說》為源頭,后者共載為15家,凡1380余篇。”歷代與小說有關(guān)的稱謂難以計數(shù)。莊子云:“飾小說以干縣令,其于大達亦遠矣。”雜說、札記、閑談、稗聞,一切“殘叢小語”皆歸小說。楊典總結(jié),中國小說始終都在鬼話、哲思、讀書筆記、擺龍門陣、旁門左道與宗教神學(xué)之間游弋,絕非只是講故事,較之西方的奇幻文學(xué)不遑多讓,而今天我們應(yīng)該如何接續(xù)綿延千年的志怪文學(xué)傳統(tǒng)呢?楊典認為,那一度被批為“舊小說之糟粕者”,實為漢語幻想力之精粹。這樣說來,他所做的,就是為了恢復(fù)和發(fā)揚這個傳統(tǒng)。

楊典自覺地浸淫在傳統(tǒng)文化的熏養(yǎng),但卻是偏離正軌的,小徑分叉的。我常視之為“楊老邪”,與金庸筆下那位桃花島主,確有那么幾分相像。楊典雜學(xué)之豐富,對旁門左道的熱愛,一行貫之,所以我說他站在原點,現(xiàn)在看來,《孤絕花》實在是他早期很正統(tǒng)的寫作了,近年其他作品的走向則越來越“邪門”了,鬼氣森森,洞穿世相,發(fā)現(xiàn)常人之未見,穿行在密集的意象里,融匯百家,自成一格。

讀《鵝籠記》,其中《官鬼午火》很像《鏡花緣》,借海外異國悄諷喻,《燈火在柴門》既可以體會“無用之樹才能不夭斤斧”似的老莊學(xué)說,又有佛門公案的化用,再仔細對照比較,有些就是《懶慢抄》各篇比如《臀妖》《頭人》《飛毯》等的詳細改寫或混用。有時似魯迅,有時似廢名,有時也婉約。西方文學(xué)的影響亦隱現(xiàn)其間,比如亞里士多德《動物志》、卡夫卡的《變形記》、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、安吉拉·卡特的女性書寫,甚至有斯蒂芬·金的氛圍渲染,《獪園折枝》那段暴雨如注、撲向魯本的細節(jié)特寫,就很有金式恐怖影片的鏡頭感。然而,所有的底蘊,仍是楊典的,必然只是楊典自己的,仿佛前世不絕的心事,被現(xiàn)世的風吹起,四面八方襲來,偏偏卻只覺得,孤伶,孤傲,孤絕。

讀懂楊典小說,最好還要賞讀楊典的繪畫。楊典的潑墨人物畫承襲宋代骷髏秘戲的風格,并有明末文人朱耷、徐渭的遺風,與文學(xué)創(chuàng)作的美學(xué)理念是一致的。楊典的一本詩集定名為《花與反骨》,在他看來,有反差的東西,就有美感。墳?zāi)古c搖籃,骷髏與美人,血與菊花,或者晚霞與瘦子……只要能形成質(zhì)感的大差異,就有矛盾的美學(xué)在其中。這也是我讀了《鵝籠記》之后,為什么說最喜歡的是那幾篇文章,頹靡誘惑,歡樂極致,可惜終歸無涯,一切如夢幻如泡影。男女情愛,歡喜莫過如此,神鬼也莫測,世事大抵如此。楊典談情說欲,其實是言夢、釋空、解命,而我們都住在鵝籠里,怎么能如那則筆記原文那般吞吐自如呢?一只鵝籠的語境,有多少人能勘破生存的處境?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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