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：黃濱娜

阿婆是客家話語系中，對年老婦女的一種尊稱。我認識的阿婆是一位百歲老人，她姓陳，大家都親切地叫她陳阿婆。

龍川縣鶴市鎮(zhèn)境內(nèi)有座高高的山峰叫仙人嶂，它矗立云端，秀麗而峻峭。嶂下有個世外桃源般的小自然村落，這里山清水秀、環(huán)境優(yōu)美；這里民風(fēng)淳樸，人民安居樂業(yè)。村民們居住在這里，世代農(nóng)耕。他們?nèi)粘龆�作日落而息，過著“采菊東籬下，悠然見南山”的田園生活。村子離鎮(zhèn)上十余公里，是鶴市鎮(zhèn)最偏僻最邊遠的一個自然村落，陳阿婆就生活在這個村子里。

阿婆一輩子務(wù)農(nóng)，勤勞樸素。和所有的客家婦女一樣，阿婆心靈手巧，樣樣農(nóng)活在行，女紅也出類拔萃。她常年戴著自紡自織的頭巾，顯得干凈利落，格外精神，是典型的客家婦女形象。阿婆心地善良，和睦鄰里，待人和藹可親且處事果斷，鄉(xiāng)親們都十分敬重她，遇事都請教她或者和她商量，讓她幫著拿主意。阿婆也總是有求必應(yīng)、熱心相助，樂于為大家排憂解難。阿婆還極富有愛心，她善待一切生靈，連小狗小貓在她的庇護下也都快樂地生活著。阿婆是全村人心目中最善良的婦女形象。

上世紀90年代初，阿婆隨著丈夫和子女們從山旮旯的小村里搬遷到了鎮(zhèn)上，安居在圩鎮(zhèn)的街圩旁，衣食住行方便了，生活質(zhì)量也提高了。從此，阿婆過上了幸福安逸的晚年生活，小鎮(zhèn)上也多了一位頭戴藍頭巾，整天樂呵呵的老阿婆。

我認識阿婆的時候，阿婆已經(jīng)70多歲了。我和阿婆雖然沒有血緣關(guān)系，但是我十分敬重她老人家，而阿婆早就把我當(dāng)成了她的親孫女，我也潛移默化地把阿婆當(dāng)成了親奶奶。有一次圩日，我從縣城上來探望阿婆，走到門口剛好遇見也來探望阿婆的村里的鄉(xiāng)親，在屋檐下拌著糠飯準備喂雞的阿婆，立即放下糠飯，撇下咕咕亂叫的雞，迎著我們噓寒問暖。平時節(jié)儉的阿婆，一日三餐吃的都是青菜豆角之類的家常便飯。但是有客人來，阿婆總會想方設(shè)法地整出一兩道葷菜來招待客人，以盡地主之誼。我記得當(dāng)時阿公還健在，趁著阿公和客人拉著家常的當(dāng)兒，阿婆就近在巷口的攤檔里買了豆腐，又買了一些豬肉打成肉餡準備釀豆腐招待我們。阿婆平時喜歡吃鹽鹵豆腐，她說，鹽鹵豆腐久煮不散，越煮越透，越透越香。釀好了豆腐，阿婆又拿出珍藏在缸里的臘肉，從菜園里掐一把豆角炒成一道讓人垂涎三尺的美味。等豐盛的飯菜端上桌，阿婆笑著讓我們上座，而她自己卻把昨天的剩飯菜悄悄地?zé)崃顺��？吹竭@情景，我的眼睛濕潤了，淚水在眼眶里打轉(zhuǎn)。多么善良的阿婆啊！

鄉(xiāng)下人心里沒有階層等級概念，鄰里鄉(xiāng)親相互關(guān)照、相互提攜的親情是真心的、真摯的。大家都和睦相處，平易待人。從成為鄉(xiāng)鄰的那天起，彼此便融合于互幫互助、共同生活、共同富裕的生命體系之中，這種情感代代相傳顯得彌足珍重。

阿婆一生養(yǎng)育了七個子女，大多數(shù)在外地工作、生活。和子女們溝通主要靠著那部小小的電話機，接電話便成了她每天生活中的一大樂趣。電話有時是廣州、深圳打來的，有時是市里或者縣城打來的，還有時是香港或者更遠的地方。電話的那一頭，孩子們和她分享著各種喜訊快樂：成績優(yōu)異的孫子今年考上重點大學(xué)了；女兒買了幾件過冬的新棉襖，買了奶粉和營養(yǎng)麥片準備給她寄回來；重孫子又長高了，嚷嚷著要回去見太婆婆……阿婆傾聽著每一個孩子的心聲，感受著他們的喜怒哀樂，想象著他們一個個熟悉的面孔和此時此刻的心情……認認真真地聽完電話后，阿婆怕孩子們牽掛，總會在電話里頭重復(fù)著“我很好，你們忙你們的，不用擔(dān)心我”之類的話語安撫著孩子們。其實孩子們是多么盼望能回到阿婆的身邊，多抽點時間陪伴她老人家啊！然而他們要為前程奮斗，為學(xué)業(yè)繁忙，為生活奔波，只好把眷戀和思念深深地埋在心底。也許，這就是古人說的忠孝不能兩全吧！

阿婆成了孩子們的主心骨，成了孩子們最牽掛的親人，阿婆的屋檐成為了孩子們最想回來的家。阿婆是孩子們避風(fēng)擋雨的港灣，因為阿婆在家就在！阿婆掛了電話，依舊在忙碌著。掃地，擇菜，喂雞喂貓狗，平淡而從容地過著日子。

時間總是不露痕跡地溜走。一晃十年過去了，阿婆從70多歲變成80多歲的老人。隨著年齡的增長，阿婆睡眠少了，起床的時間越來越早。窗戶開始泛白，阿婆就摸索著起來，對著鏡子用手捋了捋白發(fā)，披上頭帕（頭巾），拄著拐杖，搖搖晃晃地下樓，開始了新的一天生活。依靠拐杖前行的阿婆，漸漸失去了往日的矯健。

是家門口新建的文化廣場重新煥發(fā)了阿婆的活力。隨著廣場基礎(chǔ)設(shè)施的不斷完善，廣場邊上的空地上，增添了扭腰器、關(guān)節(jié)活動器、太空漫步器等健身器材，大家都樂意在這里健身活動。有一次，阿婆居然棄了拐杖站在太空漫步器踏板上，雙手扶著欄桿，左右腳交替擺動，緩慢而有節(jié)奏。這一道亮麗的風(fēng)景剛好被路經(jīng)此地的一位攝影記者看到了，記者迅速拿出相機抓拍到了這一瞬間，成了經(jīng)典的攝影作品《健》，并在當(dāng)年縣城舉辦的攝影展上隆重展出，阿婆也一夜之間成了健身活動的“名人”，人們都紛紛向她老人家祝賀。

然而，阿婆畢竟年紀大了，活動的范圍也越來越窄，行動也越來越不方便了。她老人家除了在自家門口周邊走動走動，已經(jīng)不方便再出遠門了，畢竟，歲月不饒人了。

記得阿婆最近的一次“遠行”，是到縣城參加孫輩的婚禮。親朋好友看見阿婆來了，都紛紛離席上前躬身問候，阿婆笑得合不攏嘴。耄耋之年的阿婆是整個家族的福星，是孩子們的驕傲。盡管親人們把她照顧得很好，她依然覺得坐車出門是一件勞頓的事，這一次“遠行”后，阿婆再未出過遠門了。

雖然年事已高，但阿婆仍閑不住，她做起女紅來不遜色于姑娘媳婦們。沒事干的時候，阿婆就會蹣跚著摸上自家的小閣樓，擺出珍藏的針線盒，編起了織帶。針線盒里面有綆瓠子、小棒子、尺子和絲線�？棊�是客家地區(qū)的典型裝飾，姑娘出嫁了要織帶陪嫁，客家人的圍裙帶子用的是織帶，以前生活不富裕買不起皮帶時人們大多用織帶系褲子（做褲腰帶）。于是阿婆架起了絲線，把五顏六色的絲線固定在綆瓠子上。雙手一挑、一撥、一拉，動作連貫一氣呵成。編織是精細活，一條織帶至少要兩三天的時間才能編織好，這樣的活計正適合不能遠行的阿婆，織帶時梭子一上一下的節(jié)奏聲帶給了阿婆無盡的樂趣。那天一早我在一樓找不到阿婆，便上了小閣樓，看見晨曦中的阿婆正全神貫注地穿針引線，全然沒有發(fā)現(xiàn)我站在她的身旁。和煦的陽光灑在她老人家的身上，靈巧的雙手如同曦光中的一對翩翩起舞的蝴蝶。

時光荏苒，白駒過隙，一晃又過去了許多年。一次意外，阿婆不小心摔倒了，折了胯骨，從此再也無法站立行走，不得不與輪椅為伴了。為一大家子的生活辛勞操持、忙里忙外，整天像陀螺一樣不肯停歇一刻的阿婆，病倒了。

阿婆樂觀豁達，盡管與輪椅為伴，但是并不悲觀也不自卑。輪椅上的阿婆仍舊還是樂呵呵笑瞇瞇的，對生活充滿了信心。阿婆癱瘓后，孩子們定下了一條“家規(guī)”——輪流照顧老母親的飲食起居。陪老人家聊天、散心，推著坐在輪椅上的阿婆欣賞市鎮(zhèn)周邊的秀麗風(fēng)光，讓老人家生活在濃濃的親情中不孤單不寂寞，這么多年來家人沒有一人“毀約”。孩子們的孝順，引來了鄰里鄉(xiāng)親的嘖嘖稱贊。

“我們要好好孝順她老人家，讓她健康長壽，開心快樂！”兒孫們是這樣說的，也是這樣做的。阿婆就像紐帶，緊緊地把一大家子人的心拴在了一起。

輪椅上的阿婆，在親人們的精心照料下，幸福地活到了一百零一歲！

百歲的阿婆，記性好，眼不花，口齒伶俐，頭腦清晰，只是耳有點背。像往常一樣，阿婆仍舊每天坐在家門前，招呼著來往的街坊四鄰，眺望著遠處連綿起伏的群山，觀賞著聚散自如的藍天白云，體驗著欣欣向榮的鄉(xiāng)村變化。阿婆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：我能活到百歲，全托共產(chǎn)黨的福，我很知足了。

今年深秋，炎熱褪去后的一個深夜，受人敬重了大半輩子的阿婆微笑著睡著了，與世長辭。我失去了可敬的阿婆。聽到這個噩耗，我悲痛萬分，只能在心中虔誠地祈禱：敬愛的阿婆，您老人家一路走好！

如今，在阿婆的榻房里，依然掛著她老人家百歲大壽時，親友送給她的一幅梅畫。畫中老干新枝，挺拔堅韌，枝節(jié)之上的梅花競相吐蕊開放，栩栩如生，仿佛阿婆仍在，梅香如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