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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屋

作者:劉世安

恩師金教授說他曾住宿之老屋,換了主人;他坐在里面,成了客人,物是人非,感慨頗多。是啊,回到自己家里是什么感覺,到親戚家去做客又是什么感覺,人人心里門兒清。深深理解恩師的心情,無語凝噎。不由自主想起自己的老屋,那魂牽夢縈的老屋在哪里?

母親生我的那座老屋,只剩隱隱約約的記憶:堂屋大門朝向如同老家地名“望河”一樣,正前方是一條三四米寬的河,是鄉(xiāng)下孩童玩耍的地方。近前左側(cè)有一口深深的魚塘,是左鄰右舍挑吃水的地方,也是婦女洗衣服的地方。那條河常年流水潺潺,下大雨特別是暴雨時“水漫金山”,滾滾洪流讓成人望而卻步,孩兒更是避之不及。聽說有一天狂風暴雨,四五歲的大姐的衣服濕透,想趟過河去找媽媽,站在河邊嚎啕大哭,冷得渾身發(fā)抖,幸有好心人把她抱過了河。

老屋堂屋,我家與緊鄰著住的二叔家一家一半,二叔、二嬸謙讓,長年將堂屋給人口較多的我家使用,可惜我只對大門留有模糊印象。當年父母白天到生產(chǎn)隊干農(nóng)活,因為大姐夭折,長我八歲的二姐在家?guī)愫臀,在外面玩厭了的我們就坐在門檻上等媽媽回來。

聽母親說劉家住了很多代人的老屋在土改時拆毀當了肥料,我看到的那座老屋建的時間并不長,但受大興水利的影響,這座老屋將被淹沒。那時沒有拆遷一說,更不存在“補償”。左鄰右舍毫無怨言,都同鳥兒筑巢一樣,萬事求己,自行到淹不著的地方去建新窩。為避免再次“搬遷”,父母選定的位置在半山腰,讓水庫無論建得多大都淹不著?稍诎肷窖诔鲆粔K建房子的場地來,用現(xiàn)在的機械都需要很長時間,當時卻靠父母、大哥三人的血肉之軀,工具只有挖鋤、簸箕。整片場地都是父親一下又一下地挖出來,大哥負責往簸箕里面裝,母親則一擔又一擔地往外挑。每每想起母親那窄窄的肩膀,挑走了大山的一角,喉嚨就哽咽,眼淚不由自主往下淌。

當時父母、大哥是生產(chǎn)隊的勞力,白天得出工,下午放工才能到那個地方挖場地。鳥兒筑巢只需一點一點地筑,父母筑巢卻得先把土一點一點地銜走,再一點一點地建家。說不清有多少個夜晚,父母、大哥都在那里忙。十歲出頭的二姐在家?guī)е辶鶜q的三姐和兩三歲的我,坐在媽媽床邊,等媽媽回來。每到天黑,三姐看不見媽媽就哭,一直哭到媽媽回來。媽媽一回來就抱起三姐,緊緊摟在懷里。有一次說:“我的寶貝呀,牙齒都哭掉了。”三姐馬上停止哭泣,把手伸進嘴里摸了摸,破涕為笑,高興地說牙齒都在。每每等媽媽的時候,我都靜靜坐在床前踏板上,不吵也不鬧,不管玩什么小東西,包括自己的手指,都能玩很長時間。二姐問我為什么不哭,我說等媽媽回來煮豆皮,吃點喝點。這些情景母親、二姐講了多次,我卻把床、踏板忘得一干二凈。

經(jīng)過父母、大哥堅持不懈的努力,建房子的場地終于挖了出來,但只有把舊屋拆了才有建房子的材料。可沒了舊屋,我們一家就沒地方住,只能在拆掉的舊屋旁邊搭窩棚,順便看著物什。有一天母親帶我睡在窩棚里,我迷迷糊糊睡著時,母親咳了一聲,馬上看到遠處有人搬瓦片。正想喊叫,讓母親按住了嘴。后問緣由,母親說她看出了是誰,還是不要出聲的好,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為什么。沒過多久,老屋那里就成了一塊平地,家搬到了相距約五百米遠的山坡。對老屋的印象逐漸淡忘,那條河同步遠去,我如同出嫁的姑娘,與那條河生疏起來。

母親生我的老屋消失于無形,徹底成了過去。父母、大哥建起的房子是我成長的地方,成了新的老屋。從房子下地腳,到一面又一面墻建起,我都記得清清楚楚,算是對得起新的老屋。當時的鄉(xiāng)親真親,家家戶戶都前來幫忙,深更半夜還不遺余力,有的打著手電筒干活。鄰居家的李海祖哥哥拿著手電筒檢查堂屋的墻,說建得很正。鄉(xiāng)親幫忙把框架搭起,其他活計同挖場地一樣,都是父母、大哥的。整理房前屋后,活泥巴糊墻,化石灰粉墻,還有建豬圈、牛欄、廁所,都靠父母、大哥的雙手;房屋內(nèi)的擺設(shè)、擦拭活計都是母親的,她那靈巧的雙手很快就讓一切井井有條。

這座新的老屋包括堂屋在內(nèi),最初只有五間房子,一間做廚房,三間做臥室——父母和我、大哥、二姐和三姐各一間。隨著二姐、三姐成年,家里勞力越來越多,不管什么活計在我家都很快利利索索完成。人人都勤勞,個個都謙讓,很快全家從內(nèi)到外殷實起來。之前過年為了五斤豬肉,到處去借;到那個時候我家年年都宰豬,周濟左鄰右舍成了常態(tài),更時不時給五保戶送吃送喝。

家和萬事興,這座新的老屋越來越漂亮,也越來越大,先建了做廚房的廂房,后建了過年烤火的廂房。父母做什么事成什么事,雞一群一群地養(yǎng),豬長得胖胖的,牛更是從來不出差錯,連房前屋后的樹都長得很旺。那是劉家最幸福的時光,也是劉家最興盛的時光。可惜好景不長,二姐、三姐先后結(jié)婚,我跟著出了遠門,人丁稀少起來。父母年老體弱,大哥后來又到縣城買了房子,舉家搬遷。曾經(jīng)風光無限的老屋門窗關(guān)了起來,堂屋門上掛起一把鎖。門前不再有人打掃,大道小路少有人走,紅紅火火的家稀落起來。

時光有情亦無情。母親生我的老屋隨著水庫水位上漲,沉入水底,再見天日之時,與左鄰右舍的房屋混在一起,成了一團爛泥,分不清彼此。而伴我成長的老屋一點一點地朽,一塊一塊地坍塌,直到與山融為一體,長滿樹木,回歸父母、大哥挖建房子場地之前的景象。老屋消失不見,父母、大姐、三姐也一個又一個去了天堂……

恩師看著他的老屋傷感,我卻連引發(fā)傷感的老屋都沒了。老屋找不著,深深刻在記憶中的情景也在淡化。回到故鄉(xiāng),人非物也非……

 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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